C.Claud

短篇志怪·白绫

 

前朝广域,神怪传说亦丰富。有渔猎者逆海流北上,于极北见一白绫,长不知所尽,然几无宽度。风起而动,兴怪声,似埙。绫下海域凶险,多漩涡暗礁,狂风无度,不可近也。

正德十五年(1520)四月,余自奴儿干都司北上,随行十七人,后减至八人。十一月风雪大作,余至火山冻海,水粮皆尽,无功而返。

次年(1521)三月又起,随行五人,六月司南坏,旋见白绫。



一、极北的村落

沿嶙峋的海岸线北上的第三天,我终于寻见了传闻中的“白绫”。

那条乳白色缎带从高耸的海崖探出,跨越深蓝的海水,扎入远端轻薄迷蒙的雾气中,像一座细得直叫人发憷的无色虹桥,与破碎的海冰一同反射着极北之地慵懒的阳光,如众星拱月。正如传闻所言,轻柔的“白绫”并非固定的陶塑,而是在急猛的阵风中摇曳,扭动,翻转,时而贴近海面,转而腾起破空,在海雾中抽出一道淡痕。但纵使“白绫”舞出何种令人心醉的动作,其紧贴陆地的衔接处纹丝不动,就好像粘住了。不久风止,“白绫”恢复了平日的端庄,只是在半空中随着海浪微微起伏,波动,在天幕上留下温暖的光晕。只有凛风带来微弱却超凡空灵的埙声。

几个月来,我们几乎一直沿着海岸线行路,除开有一段径直拐向南方的海岸线——上次探险就是因此误入歧途。我们绕过这段海岸线,固执地向北在群山中跋涉了数天后,又见到了崭新的结冻的海。随后我们又沿海岸线走了约莫一个半月,为了绕开一条宽阔的峡湾,拐进了一片针叶林。原本打算绕过峡湾就回到海岸线,却在林中迷失了方向。漫无目的地寻路之时,司南产生异动,随后彻底失效。好在三天前,我们在绝望中幸运地走出了漫山无垠的针叶林,重新找到了海岸。根据日升日落,我们重新判定了北方。再往北走,树林也稀疏了,永冻土和沼泽成了这片毫无生机的土地仅有的特色。直到今天上午,我们在一处开阔的海崖上见证了神迹的“白绫”。

大受鼓舞的我们顶着疲累的身躯走完了与“白绫”相隔的最后五十里。间断的埙声渐渐明晰,与人的内心产生超脱的共鸣,仿佛驱散了累月的劳顿。在“白绫”探出的那块海崖下,我们发现了一座仿佛与世隔绝的小村子。与路上偶尔碰见的迁外女真部落不同,这里人自称奥杜尔人,从未接触过中原的文化。好在他们长期与野人女真有所往来,因此部分人能说女真语,沟通是没有问题的。奥杜尔人与女真人在面貌和形体上没有什么明显区别:高鼻梁、圆脸,大嗓门儿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他们穿兽皮制的保暖衣物,没有火器,吃野果和鱼肉。我和随从们很快就和这些淳朴热情的村民熟络起来。

低空盘旋的太阳总算斜斜地沉入山坳中,与村民交谈间不知不觉已近极北的午夜。我和随从们被老村长邀请借住在他的木屋中。这位村长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睛,一举一动又散发着包容万物的宽厚,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如周身皱纹般积累的傲人的智慧。这位老村长同时也是萨满祭司,屋内摆着鹿角、熊皮、兽骨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矿物雕就的奇异饰品,最显眼的墙上挂着两根并置的象牙雕,下方摆了一排抓鼓和铜镜。在谧静而短暂的午夜黄昏下,间或有海风埙音的神秘气氛中,借着油灯跳动的火光,老村长和他的妻子向我们讲述了这个村子与“白绫”的历史。

这个村子名为“乌列”,意思是“土地的结束”,在很久以前——或许一千年前就已存在。村子建立之前,“白绫”(他们称之为“魂桥”)就已矗立许久。传说当时有人踏上“魂桥”,竟发现丝毫感受不到风产生的晃动,就像踏在坚实的冻土上一样,于是他们顺着“魂桥”走进了千年不散的雾气中消失了。后来传说产生了分歧,有人说他们最后到达了天国,再也没有回来。也有人说他们走了一天一夜,发现“魂桥”中间断开了数十丈宽的豁口,断桥的另一侧依旧是白色的不断延伸的丝带,通向了雾气的更深处。而为了守护“魂桥”,等待断桥复原,他们回到桥头建立了村落,以渔猎为生,于是有了现在的乌列村。

我问老村长,能否在冬季海面封冻的时候乘雪橇出海,或许能看看“白绫”最终通向何方。村长脸上的皱纹陷得更深了。他告诫我们,“连这样的念头也不要有”,“这片海的魂灵不会任你践踏”,“绕过‘魂桥’的探索是受到诅咒的”。老村长说,第二个传说是可信的,“魂桥”确实断裂了。每年他都会率领族人前往“魂桥”断裂之处,却没有任何修复的迹象。原来村长曾八次登上“白绫”。最后他补充道,去年有一支和我们一样的探险队想要看看“魂桥”对面是什么,但他们语言不通,听不懂劝阻,坐着狗拉的木架从冰面上滑走了。他亲眼看见探险队全员坠入冰裂缝,无人生还。

我向村长许诺不会拿生命冒险试探,村长仍有些不放心地离开了房间。我躺在石炕上沉沉睡去了,梦见“白绫”的另一端是温暖的桃花源。



二、魂桥的启示

第二天天气晴好,我们跟随老村长到一处离“白绫”桥头海崖不远的高坡上观望。雾气没有昨天浓,“白绫”可见的部分延伸得更远,也显得更加细长。村长拿出一个双筒状铜制品,举到眼前。这种造物可以使人看得更远,是去年全体葬身冰海的探险队赠送给他的。雾气已经退散到“神岛”了,他说。我征得村长同意,尝试使用了这种名为远镜的器物,果然在海雾中隐隐约约发现一座山峰的轮廓。那不是陆地吗?我问道。不,村长说,他在“魂桥”上俯瞰过那座岛屿的全貌。而断桥处还要更远些——那里还有另一座小一些的岛屿。至于陆地,没有人能越过断桥,也就没有人晓得海雾的那边是什么。

村长认为,如果天气再好上那么几天,海雾就能退到断桥之处,届时他将率领祭司们进行一年一度的仪式,登上神灵意志最盛时的“魂桥”。

回村路上,我的随从用火铳配合村民们射杀了一头向我们奔来的棕熊。棕熊无疑是针叶林中的霸主,从未遇到天敌,村民往往对它们敬而远之,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用长矛和陷阱猎杀它。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。乌列村民将熊头割下来搁在树架上,跪下对他磕头祝祷。只有这样,熊的灵魂才能远去,村长说。

村头海滩上有一群晒太阳的海象。这些臃肿的躯体上长着与之不相称的白色长牙。这些海象牙雕刻后成为萨满祭祀的重要灵器,在我看来也是王公贵族眼中千金难买的珍品。不过相比之下我宁愿花千金买下村长的“远镜”,其功用不言自明。

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。太阳每盘旋一周,短暂的夜幕每降临一次,海雾就退散几分。六月末的一个午夜黄昏,老村长带领祭司,背着祭祀用品登上高坡。我们在高坡下等待祭祀的完成。此时海雾已退至村长说的第二座“神岛”,第一座岛上苔藓覆盖的小山早已现出真面目。“白绫”从两座岛的侧上方跃过,在橘和紫相融相染的天空中勾出一道发微光的轻飘飘白线。祭礼嘈杂的鼓声与我们渐渐习以为常的埙声交织成诡谲的礼乐,荡涤着所有人内心的善恶,只留下纯净专注的精神与天地共舞。这就是萨满的“出神”状态,超然与平常间浮现沟通的桥梁,祭司的精神得以与“魂桥”互联,得到超越的启示。

墨染的紫空将暮光蚕食殆尽,晴朗的夜幕演绎起青色的极光,祭祀结束了。村长派人喊我们登上高坡。无需“远镜”辅助,我们望见“白绫”在第二座岛屿上方,即将没入雾气的部分不再向远处延伸,像水袖的末端突兀地挑在半空中。村长说,要亲自抵达断桥处才能寻见“白绫”隐没在雾气中的另外半截。

“白绫”发光的倒影在墨蓝的神秘之海中起伏,时不时被碎花般的浮冰切断。岛屿在漫天浅白的雾气高墙下扣出两个模糊的剪影。村长说,这是雾气减退的极限了,神灵意志此时已达到巅峰,该“登桥”了。

就在这时,白茫茫的海雾突然遭到了巨大的扰动,雾气的表面翻起大如岛屿的白色波浪,拍打在“白绫”断桥之处。下方的整片海区犹如沸腾的温泉,泛起白花花的泡沫,岛上的岩石松动脱落,在海水里激起冲天的水柱。从海崖到断桥处,“白绫”倏地将自己随风弯曲波动的部分依次捋直,在异动中如一杆明晃晃的长枪刺出。空灵的埙声霎时转为凄厉的尖啸,震得人耳生疼。

白雾深处涌现出血色,随即如颜料般扩散至表面,整堵雾墙换上了凄美的红装。第二座岛屿侧面的沸腾之海中缓缓升起一截鲜红的绸带,滴着血液般的海水,天边的极光也被染上了殷红。绸带在空中展开,延长,一端搭在了“白绫”的断桥之处,一端伸进了红雾之中。一刻钟后,雾和海慢慢平息下来,僵硬的“白绫”重新开始随风摇荡,安宁永恒的埙声取代了恶魔短暂的尖啸,末端新生的“红绫”发着暗淡的血光,映出深渊般的海洋上晶莹的红冰。

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。

“魂桥”修复了,老村长低声说。



三、未知的彼岸

“登桥”的决定没有因变故而撤销。我们和祭司们一同踏上了看似轻柔飘忽的“白绫”。“白绫”的触感是坚硬光滑的,有点像雨后的石板路。当整个人站在这条宽五丈的天路上时,世界产生了细微的变化。在外人看来,“白绫”上的人跟随脚下的“白绫”随风起伏;而桥上的人则是认为“白绫”之外的人与他们站立的海崖,海,星空,白雾,世界万物在整体地摇动,而脚下的“白绫”是稳固不动的。这种特殊的感觉起初让人晕眩不止,而一旦习惯,则会感觉这种新奇的现象奇妙无比。另外,踏上“白绫”的瞬间,脑海中的埙声消失了。不止如此,海风声,海浪声,海崖上村民的说话声,一切“白绫”之外的声音都被隔绝,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和说话声。

与乌列村民暂别,我们向仍显血色的雾墙步行出发。“白绫”两侧有看不见的屏障防止人跌落,同时也挡住了肆虐的海风。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已来到另一个世界,因此无法和原来的世界进行沟通,原来的世界也无法对我们造成影响。半个时辰过去,第一缕阳光从雾墙后透出,将脚下的道路染得橘红。“白绫”在我们眼中是笔直延伸的,此时向后仍能看见缩成小点的海崖。一个祭司说,一般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断桥之处,那时后面的海崖会落到“魂桥”桥面的下方,变得看不见了。

太阳从雾墙后探出头来已是接近正午时分。我们休整片刻后重新出发。大约申时,我们到达第一座“神岛”的上空,再三个时辰后便抵达了原先的断桥之处。新生的“红绫”与“白绫”界限分明,村长试探性地踩了踩,发现二者已坚固地连为一体。接着我们全员站上了“红绫”,准备走入近在咫尺的雾气中。此时又值午夜黄昏,瑰丽的极光在澄澈的夜空中燃烧,摇曳,海天模糊的界限有规律地波动着,脚下第二座“神岛”旁的海水中映着殷红的起舞绫罗。祭司们正在准备祭礼。

突然,我的一个随从表现出无以复加的慌乱情绪,他不停地指着脚下的“红绫”,冲着桥面大喊着让我们仔细看。我盯着“红绫”良久,突然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。“红绫”里封存着一些诡异的存在,仿佛迫切地想让我们用目光撕开它的伪装,表露出自己的真面目。我极尽眼力与这个存在对视,终于看清了——那是无数团血肉和白骨的组合物,在“红绫”的“内部”鼓动着,翻腾着,将鲜血撒满“内部”的红色空间,有一些病态的血肉已经失去了活力,在角落腐烂,溶解……我脚下一软,瘫坐在地上,双眼止不住地淌下热泪,万分悲痛的热泪,仿佛在一刹那间参加了千百万场铭心刻骨的白事,又好像经历了数百场灭国之难。

一眨眼,眼前的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,可心中的悲痛丝毫未减。环顾四周,哪个不是涕泗滂沱,抱头痛哭?耳边传来村长轻灵的骨笛声,我们无所保留地宣泄了“红绫”施加的悲苦情绪后,终于渐渐平复下来。

不知是不是错觉,在祭礼的鼓声之外,我们还听见了渺远的奔袭喊杀声和古怪的号角声。随着这些声音越来越近,老村长停止了祭礼,祭司们拿出长矛对着雾墙弓下身子,做出打猎的准备姿势。我们有三把火铳,纷纷瞄准了雾墙来帮助村长应对可能的难缠之敌。

号角声逼近,杂乱的脚步声和野蛮的嚎叫声证明对方并非正规军队,但其至少数十人的规模在气势上就足以使人胆寒。红雾中跳出一个头戴夸张的羽毛饰品,脸上涂抹油彩,裸露魁梧的上身,手中挥舞长矛和圆盾的蛮夷人。他看到我们严阵以待,停下了冲锋的脚步,没有作出攻击。很快,越来越多穿着打扮类似的蛮夷蜂拥在雾墙边缘,他们口中喊叫着无法理解的语言。那个首先冲出似乎是头目的蛮夷对后面的人说了些什么,引得所有人挥舞武器的动作大了一个幅度,叫喊声更加嘈杂。祭司们的阵线受压不断退后。眼见对方愈发激动,我举起上膛的火铳朝天开了一枪,期望能震慑住蛮夷。然而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,那个头目吓得撒腿就往红雾里跑,其他蛮夷更是作鸟兽散,武器扔了一地。很快,红雾里面便毫无声息,仿佛只是一场神怪的梦。

我们松了一口气。老村长说,对面的“人”都是不存在于人间的魂灵,他们的武器脱手后就消失在了桥面上。或许对面是灵界,村长叹了口气道,我们不能忤逆“魂桥”的旨意,既然有魂灵出手阻拦,我们也不好闯入不属于我们的境界。他最后对我们六人说:

“你们可以到那边看看,‘魂桥’的另一头可以是任何模样的世界,可能是你们所心向往之的另一片午夜阳光之地。但很可能你们将再无归路。”



四、平淡的余音

我最终没有勇气继续探索下去。我已经探索了足够多的新事物,我这样安慰自己。

回到乌列村生活了几天后,我们告别了老村长,告别了热情的奥杜尔人,告别了萨满的神秘气息,告别了空灵的埙声,告别了“白绫”,也告别了“白绫海”——这是我给这片传说之海起的名字。沿着来时的路线,正德十六年十月,我们回到了奴儿干都司。这时我们才得到了正德皇帝驾崩,新皇即位的消息。这趟旅程已足够圆满,村长赠送的远镜成了贵族们的稀罕物,随从运回来的矿物和饰品更是卖出了高价。最令我欣慰的是,阳明先生赠送我的司南在回到都指挥使司的路途上恢复了功用,在我接下来的时日里,它依然能坚定不移地指向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极北白绫之地。


1521年,即正德十六年,嘉靖皇帝即位。

同年,西班牙攻陷阿兹特克王城——特诺奇蒂特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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